2012年8月26日 星期日

魯迅《而已集‧略論中國人的臉》

魯迅《而已集‧略論中國人的臉》:“臉正如古人一般死,因為要顯得活,便祇好加上些舊式戲子的昏庸。”

略論中國人的臉 
 
  大約人們一遇到不大看慣的東西,總不免以為他古怪。我還記得初看見西洋人 的時候,就覺得他臉太白,頭髮太黃,眼珠太淡,鼻樑太高。雖然不能明明白白地 說出理由來,但總而言之:相貌不應該如此。至於對於中國人的臉,是毫無異議; 即使有好醜之別,然而都不錯的。

  我們的古人,倒似乎並不放鬆自己中國人的相貌。周的孟軻就用眸子來判胸中的正不正,〔2〕漢朝還有《相人》〔3〕二十四卷。後來鬧這玩藝兒的尤其多;分起來,可以說有兩派罷:

  一是從臉上看出他的智愚賢不肖;一是從臉上看出他過去,現在和將來的榮枯。 於是天下紛紛,從此多事,許多人就都戰戰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臉。我想,鏡子的發明,恐怕這些人和小姐們是大有功勞的。不過近來前一派已經不大有人講究,在北 京上海這些地方搗鬼的都只是後一派了。

  我一向只留心西洋人。留心的結果,又覺得他們的皮膚未免太粗;毫毛有白色 的,也不好。皮上常有紅點,即因為顏色太白之故,倒不如我們之黃。尤其不好的是紅鼻子,有時簡直像是將要熔化的蠟燭油,彷彿就要滴下來,使人看得慄慄危懼, 也不及黃色人種的較為隱晦,也見得較為安全。總而言之:相貌還是不應該如此的。

  後來,我看見西洋人所畫的中國人,才知道他們對於我們的相貌也很不敬。那似乎是《天方夜談》或者《安兌生童話》〔4〕中的插畫,現在不很記得清楚了。頭 上戴著拖花翎的紅纓帽,一條辮子在空中飛揚,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。但這些都是 滿洲人連累我們的。獨有兩眼歪斜,張嘴露齒,卻是我們自己本來的相貌。不過我 那時想,其實並不盡然,外國人特地要奚落我們,所以格外形容得過度了。

  但此後對於中國一部分人們的相貌,我也逐漸感到一種不滿,就是他們每看見不常見的事件或華麗的女人,聽到有些醉心的說話的時候,下巴總要慢慢掛下,將嘴張了開來。這實在不大雅觀;彷彿精神上缺少著一樣什麼機件。據研究人體的學 者們說,一頭附著在上顎骨上,那一頭附著在下顎骨上的「咬筋」,力量是非常之 大的。我們幼小時候想吃核桃,必須放在門縫裡將它的殼夾碎。但在成人,只要牙齒好,那咬筋一收縮,便能咬碎一個核桃。有著這麼大的力量的筋,有時竟不能收住一個並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,雖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,倒也情有可原,但我總 以為究竟不是十分體面的事。

  日本的長谷川如是閒是善於做諷刺文字的。去年我見過他的一本隨筆集,叫作 《貓·狗·人》〔5〕;其中有一篇就說到中國人的臉。大意是初見中國人,即令人 感到較之日本人或西洋人,臉上總欠缺著一點什麼。久而久之,看慣了,便覺得這 樣已經儘夠,並不缺少東西;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臉上,多餘著一點什麼。這多餘著的東西,他就給它一個不大高妙的名目:獸性。中國人的臉上沒有這個,是人, 則加上多餘的東西,即成了下列的算式:

  人+獸性=西洋人

  他借了稱讚中國人,貶斥西洋人,來譏刺日本人的目的,這樣就達到了,自然 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,是本來沒有的呢,還是現在已經消除。如 果是後來消除的,那麼,是漸漸淨盡而只剩了人性的呢,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。

  野牛成為家牛,野豬成為豬,狼成為狗,野性是消失了,但只足使牧人喜歡, 於本身並無好處。人不過是人,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,當然再好沒有了。倘不得已, 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,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:

  人+家畜性=某一種人中國人的臉上真可有獸性的記號的疑案,暫且中止討論罷。
我只要說近來卻在中國人所理想的古今人的臉上,看見了兩種多餘。一到廣州, 我覺得比我所從來的廈門豐富得多的,是電影,而且大半是「國片」,有古裝的, 有時裝的。因為電影是「藝術」,所以電影藝術家便將這兩種多餘加上去了。

  古裝的電影也可以說是好看,那好看不下於看戲;至少,決不至於有大鑼大鼓 將人的耳朵震聾。在「銀幕」上,則有身穿不知何時何代的衣服的人物,緩慢地動作;臉正如古人一般死,因為要顯得活,便只好加上些舊式戲子的昏庸。

  時裝人物的臉,只要見過清朝光緒年間上海的吳友如的《畫報》〔6〕的,便會覺得神態非常相像。《畫報》所畫的大抵不是流氓拆梢〔7〕,便是妓女吃醋,所以 臉相都狡猾。這精神似乎至今不變,國產影片中的人物,雖是作者以為善人傑士者, 眉宇間也總帶些上海洋場式的狡猾。可見不如此,是連善人傑士也做不成的。

  聽說,國產影片之所以多,是因為華僑歡迎,能夠獲利,每一新片到,老的便 帶了孩子去指點給他們看道:「看哪,我們的祖國的人們是這樣的。」在廣州似乎也受歡迎,日夜四場,我常見看客坐得滿滿。

  廣州現在也如上海一樣,正在這樣地修養他們的趣味。可惜電影一開演,電燈 一定熄滅,我不能看見人們的下巴。

  四月六日。
   

※     ※     ※
  〔1〕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北京《莽原》半月刊第二卷第 二十一、二十二期合刊。
  〔2〕《孟子·離婁》有如下的話:「孟子曰:存乎人者,莫良於眸子,眸子不 能掩其惡。胸中正,則眸子瞭焉;胸中不正,則眸子眊焉。聽其言也,觀其眸子, 人焉廋哉。」
  〔3〕《相人》 談相術的書,見《漢書·藝文志》的《數術》類,著者不詳。
  〔4〕《天方夜談》 原名《一千○一夜》,古代阿拉伯民間故事集。安兌生 (H.C.Andersen,1805—1875),通譯安徒生,丹麥童話作家。這裡所說的插畫, 見於當時美國霍頓·密夫林公司出版的安徒生《童話集》中的《夜鶯》篇。
  〔5〕長谷川如是閒(1875—1969) 日本評論家。著有《日本的性格》、《現 代社會批判》等。《貓·狗·人》,日本改造社一九二四年五月出版,內有《中國 人的臉及其他》一文。
  〔6〕吳友如(?—1893) 名猷(又作嘉猷),字友如,江蘇元和(今吳縣) 人,清末畫家。以善畫人物、世態著名。他主編的《點石齋畫報》,旬刊,一八八 四年創刊,一八九八年停刊,隨上海《申報》發行。
  〔7〕拆梢 上海一帶方言,指流氓製造事端詐取財物的行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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